▲马铃薯品种众多(孔宁康 摄)
▲丰 收(苗麒麟 摄)
母亲反复地说。正因为她反复地说,我们无法记住她的话,她的一声声叹息,落不到我们的小心灵里。直到许久以后,当我回想起关于母亲的一切,她的声音才从岁月里挣脱出来,清晰地在我耳边低回萦绕,她含泪的眼睛也宛若就在眼前。我重温她的一声声叹息,终于大致还原了她和我父亲以及洋芋的故事。
那是个苍白又空洞的年代,除了饥饿,人们已经无力感受更多的东西。饥饿如巨兽,在漫长的时光里,在他们的身体内部,啃咬他们的肉体和神经,他们度日如年。那时我的父亲母亲尚年轻,每天几次从水缸里舀生水灌进肚子里,一边喘息,一边听空空如洗的胃囊里水发出的呵呵声。他们已经皮包骨,骨头还硬实着。他们的两个儿子,一个三岁,一个一岁,蜷缩在草席上昏睡,三岁的那个,其实已经昏迷多日,一岁的这个,偶尔会醒来,声音低弱地哭泣。
我们家的附近,纳雍县维新中学及其周围的田野,找不到一棵野菜,人们为了刨食折耳根,所有田埂都被夷为平地。野草的根,野草丛里偶尔跳跃的一只蚂蚱,都给饥饿的人带来渴望。但是我母亲没有力气迈出门槛,我父亲也是。
很快地,那个昏迷的孩子,我们的大哥,在某天早晨,太阳还来不及温暖大地,他的小身躯就变得冰冷、僵硬。母亲俯在他猫咪一样小的身躯上,想哭喊却没有声音,她浑身发抖,哀嚎被滞留在喉咙里。
为了埋葬这个自来到世间就没有吃饱过的孩子,父亲拆开一架床,取床板给他做个小棺材。揭起床板的瞬间,床底角落里的一簇绿色重见天日,那么喜悦,生机盎然地显现在父亲眼前。他伸手捞起,是一块干瘪的洋芋,上面已挺立着四五根翠绿粗壮的芽。母亲轻声而急切地说:“赶紧,煮了它,喂孩子。”“不行,有毒。”父亲说,他在饥饿的全面侵蚀下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和理性。
父亲和母亲,本来是皮包骨,后来却开始浮肿,人一天天地肿胀起来,皮肤里面好像有了越来越多的空气,要带动干瘪的骨头起飞。母亲已经无法走路。父亲默默地端详着发芽的洋芋,那些芽秆仿佛就要长成大树。他缓缓地挪进厨房,取出那片早就锈迹斑斑的菜刀,小心地,顺着芽秆的间隙,将土豆切成几瓣。然后,他又挪出厨房,小心地带着它们到了房后,用菜刀刨几个小坑,将洋芋埋了进去。
“我把洋芋,种下了!”他回到屋里,给母亲说完,奄奄一息地倒在她身边。
此后,他们惦记着屋后种下的洋芋,相信他们一家三口,可以活下来了。
洋芋好像明白这一家三口的惦念,茁壮的绿芽很快钻出了土壤,一天天绽放出叶片。到了乍暖还寒的二月,又开出了白色的花。
二月还没过完,母亲实在不能等了,父亲已经开始昏迷,她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。她爬到屋后,抓住一株洋芋梗小心地扯——一些白生生的像鸽子蛋那么大小的洋芋,被带出了泥土。洋芋结果了,有了小洋芋了,虽然还没长大,但是那么新鲜,那么漂亮,让人的希望没有落空。
“就是煮了那几个小洋芋,我和你爸你哥,没在三年大饥荒时期死掉,活过来了!”
母亲的故事是一直说反复说的,尤其到了晚年,她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了。我们小的时候,听她的故事,不会感动,因为我们同样被饥饿折磨着。但我们不缺洋芋,洋芋总能将我们解救。我们上学的时候,书包里藏几颗烤熟的洋芋,就可以在学校安心地上一整天的课。冬天的深夜,我们围着火炉讲故事,炉火的热灰里就煨着洋芋,故事讲完了,洋芋也煨熟了,咬一口,粉如沙,暖肠胃,吃饱喝足,自然很快进入梦乡。我们读完了小学和中学,要去县城上高中了,家里没有其他食物给我们,母亲放进我们的背包里的,仍然是洋芋。直到离母亲和故乡远了,母亲的故事才像音乐一样挥之不去,萦绕耳畔,让我每每虚构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哥哥的模样,感受围绕他的一团悲凉,以及我年轻却无力的父母的苦楚,便会落泪如雨。
在贵州乡村,贫瘠的土地里,那无处不在的沉默的我们的洋芋,就是大家所说的土豆,它的滋味在我的记忆里多么甘甜。如果没有它,又怎么会有我们在故乡的岁月和生命呢?
我去过很多地方,品尝过无数美味的食物,吞咽过中国的、外国的土豆。但是,它们和我们小时候的洋芋滋味全然不同。每每作这样的对比,我会感到茫然和迷惘。不是土豆和洋芋不一样,是此时此景和彼时彼刻不同,是人生境况的不同、生命体验的不同。我一直在找童年记忆里吃洋芋的那种甘美、幸福、满足,却很难找到了。我只能不断地回忆父亲母亲的故事,回忆我自己和我的兄弟们、小伙伴们的成长岁月。如果没有了记忆,生命就没有了甘泉,自我的世界就没有了来路,灵魂就不再神秘,我们将无法解释过往,无法表达对于这个世界的感情和期望。关于童年和故乡,关于亲人们的记忆,浓缩和凝聚起来,就如同一枚沉默的洋芋,踏踏实实地藏在我心里。(作者系一级作家,供职于广东省作协,现为广东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