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早的记忆是从维新镇开始的。
如今对我来说,那像是一个遥远的宛如梦幻中存在的世界了。每天的太阳从东边山口升起,照亮湿漉漉的大地,灌木和草丛上晨露如钻石般光芒闪烁,鹅黄色的天空比最柔软的丝绸还要细腻,就像你梦中缥缈的音乐、舌尖融化的蜜……
天空越来越明亮,大地也越来越干燥,我们甚至可以看见远处的癞疙宝大山和陆家大山,记得黄昏时分它们那么遥远,绵延起伏,耸立天边,犹如世界屋脊。在强烈的日光之下,它们又近在眼前,山顶上覆盖绿色森林,倾斜而下的庞大山体上,一道道巨大的纵向沟壑,是夏天的暴雨冲刷出来的,似某种神秘力量撕裂的一次次努力,最终因岁月而屈服。我们甚至能看见沟壑中裸露出来的山石、乱石中的杂树,甚至相信能看到杂树中的花草和虫鸟……
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。
但是,童年的我们,总是相信自己能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一切,这个世界以不同的光芒照耀我们,并给予我们无穷的秘密。
当天和地都明亮无比的时候,新的日子开始,无所事事的孩子们也走出家门。人人都有千奇百怪的想法,有说做就做的冲动……我们聚集到屋后,爬上长满杂草的土墙,窥探神秘的邻居。
这家人姓刘,后院有长长的回形马厩。此时,马厩空空的,阳光从木板的壁缝照进来,拉出金黄色的长长的光线,干燥的马粪气味和屋后坡地庄稼的清香混合一起灌入我们的身体。我们盯着连着马厩的那些房间,等待着。偶尔,听见一个老女人的叹息,也嗅到她抽的烟味。有时候她会来到后院,两只小脚轻点着地,就像我们踩高跷那样,动作缓慢、谨慎,稍稍走动一下就缩回去了。她往往手持长长的烟杆,衔嘴和烟锅都是青白的玉石,杆身手握的部分铮亮铮亮。我想,烟杆是她的武器。我曾经看见她用它东敲西敲,也敲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。那是她的女儿?媳妇?亲戚?仆人?总之,那极少露面的苗条的年轻女人,在这个矮小瘦弱的老女人跟前总是一副畏惧和躲闪的样子。
我们一天天候着,太想知道她们的故事了。穿黑衣的老女人和年轻女人,那么多房屋,她们究竟住在哪一间?怎么活着?那么多房屋都黑暗而安静,不分昼夜地沉寂着,犹如睡眠,犹如记忆和赎罪。
无聊的小伙伴趴在墙头上,有一句没一句地聊,大致能还原一些刘家的故事。刘家是彝族,祖先有官职,每年都向朝廷进贡茶叶和马匹。
刘家的马队每次出去,走茶马古道,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才回。刘家马队回来的时候,整个小镇都似沸腾一般。马身叮叮当当响,偶尔一声马的嘶鸣惊天动地,让我们快乐兴奋。那些马哥头,一个个皮肤黝黑、身体壮实、眼睛明亮,有着经风雨见世面的人的特殊气质。这些彝族男子进进出出,大声嚷嚷,大碗喝酒,刘家大院的阴沉和腐朽气息一扫而空。马队驮着本地的茶叶、药材和坚果出去,带回盐、糖和精致的布匹、金属器皿。我们这些天天围观的小孩总有收获,或者是一小块透明的冰糖,或是一张干净的纸,让我们欣喜万分。据说,小镇上的居民对刘家却是颇有微词,不许孩子去他家。因为刘家是没有棺材的,而镇上凡是有老人的人家,总是存放着一口黑漆油亮的棺材,那些和棺材一同存在的老者,也总是气质沉静、面容祥和,颇有归属感的样子。而刘家,存放的是马匹。“他们人死了是用马匹裹着烧的,烧没了,灵魂回不来了!”
刘家有个比我们大一些的男孩,常年随马队在外面行走,他回来了,我们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面。他身上有各种在外面游历的收获:狼牙、带鞘的小刀、红玛瑙,等等。我们对他充满期待,等着他讲故事,不过他看不起我们,我们越是眼巴巴,越是激起他捉弄我们的欲望。
刘家马队每次回来,要停留一段时间,收集本地的茶叶。
刘家的故事,我写进了长篇小说《昼的紫 夜的白》里。
茶叶在大家眼里,是不值钱的,家家户户都有,都是自己去山上采来制成的。据说山上的那些茶树,都是千年以上的老树。我父亲是当地的老师,他的学生来家里,都带来一小包自己制的茶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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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我是不喜欢茶的味道的。除了不喜欢苦涩的茶,我还害怕所有的瓜类和豆类,觉得它们有一种共同的奇怪的腥味。那味儿似来害我的,我闻到就想吐,别说吃了,不敢!但是,有一次,我发烧了,父母都不在家,哥哥给我喝了一碗他说是药水的东西。我亲爱的、万能的哥哥,端给我一碗浅咖啡色的凉水,说是治病的。我很渴,咕咚咕咚喝完了,无味的口腔里立刻有甘甜,灼热的肠胃也舒适起来。神奇的是,很快,我烧退了。我问哥哥,那是什么药,那么好!哥哥笑:什么什么药啊?那是苦丁茶!我问他:苦丁茶很贵吗?
我猜想那一定是很贵的东西。
哥哥又笑:我去买菜,看见有个爷爷卖苦丁茶。我说你发烧了,他就给了我一大把!
不要钱?
不要钱!
我跟着哥哥笑了。我的小胸腔里,有一种自己说不清的幸福感。
大地生万物,万物滋养人。父亲给我一册《女神》,我的小心灵立刻与诗人的深情产生共鸣——地球,我的母亲!/已黎明了,/你把你怀中的儿来摇醒,/我现在正在你背上匍行。//地球,我的母亲!/你背负着我在这乐园中逍遥。/你还在那海洋里面,/奏出些音乐来,安慰我的灵魂。//地球,我的母亲!/我过去,现在,未来,/食的是你,衣的是你,住的是你,/我要怎么样才能够报答你的深恩?
我到纳雍一中读书的时候,校门口有一些小摊,一个老奶奶卖糯米冰棍,她的冰棍就埋藏在一堆小棉被里,要五分钱一支,我买不起。还有个老爷爷卖苦丁茶,两分钱就可以买一大碗,喝得我满肚子都冰凉冰凉的,口里回甘,特别舒坦。我心满意足地回到教室,身后他拖长着的吆喝声:苦丁——茶哎!
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声音,录制在我人生的旋律里。纷繁的世界里,都市的市声中,故乡似一支小小的唱针,轻拾它,流水般的旋律立刻抚平我胸中的焦躁。
网购成习,我买得最多的,也是故乡的物产,四月的茶叶,五月的樱桃,秋天的板栗,冬天的糍粑,它们滋养我的身心和魂灵。
偶尔在网上看到老同学的文章,介绍纳雍的茶叶,才知道我眼里像泉水一般平凡的家乡茶叶,已经获了那么多国际大奖,也成为家乡脱贫致富的产业。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纳雍,茶山起伏,常年云雾缭绕,谁曾想到,多雨水高海拔,正是高山生态有机茶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。物华天宝,让更多的人来分享这一方水土奉献的奇珍吧!
(作者本名周西篱,系国家一级作家,广东省政协委员。)